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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與現代的交會 文化傳承的認同與堅持

發布日期:2022-10-08
/專訪臺大進修推廣學院法律學分班第三十六期學員 田大剛

田大剛,馬偕醫學院聽力暨語言治療學系畢業,現任大千綜合醫院兒童發展中心語言治療師。自幼在屏東山區長大,高中時北上求學,是漢人父親與排灣族母親所生的雙裔子女,母系一脈為排灣族貴族Sadjiljapan的家族當家頭目,效忠於Puljeti部落王室Taljiyalep家族(現今該部落傳統領袖為Mudasan Taljiyalep,塗偉華),在男女平權、長系繼嗣的傳統階層制度中,身為長子的他一出生即繼承貴族身分, 雖然享有各種特權與尊榮,肩上卻也背負著捍衛部落的責任與義務,言語中帶著對部落家族強烈的使命感。

【漢人的身份 原住民的認同】
「我家比較特別,媽媽是排灣族人,在屏東當牧師,爸爸是漢人,在臺北國安局工作,因為他們都無法離開各自的工作崗位,於是我跟媽媽住屏東,爸爸則在週末才回來。」田大剛雙裔子女的身份並不罕見,但他卻有些與眾不同;曾曾祖母是前朝國王的妹妹,因擅長協商談判,而有「像熊一樣的女人」封號,母系一脈便延續王室的貴族身分,他也因嫡系共享制度,而成為領袖之一,自小就跟著出席各種部落的重要場合,他笑道:「我都穿得很帥去跳舞!」阿嬤也常對他耳提面命:「你要有當家的風範、領導者的氣度,不能隨便跟人起衝突。」

田大剛自小看阿嬤和媽媽處理家族事務、仲裁部落紛爭,他覺得,她們腦中彷彿裝著各家族譜,遇到某個人,會自動跳出跟對方遠近親疏的人脈網,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、每年都有收不完的喜帖,祖母、母親和他必須輪流出席這類重要場合,以宣示家族無法撼動的地位。

他坦言,曾想過部落能否捨去位階之別,畢竟現代民主制度與傳統王室規範是相悖的,母親對他說:「對原住民族群而言,王室必須承擔很多責任與使命,當有族人生病受傷或孤苦無依時,必須第一個伸出援手,支助他過完餘生。」他才逐漸理解,群體生活對部落的重要性,緊密的生活圈像是社會互助網絡,只要還有族人需要,傳統體制就會持續存在。

由於臺北的爺爺不願讓他改回族名,他自小便以漢人身份在原住民群體中生活。父親家族遵循禮教,母親家族則浪漫隨興,看似衝突的家庭模式,反而讓他更能理解與包容不同文化的差異。

【無所不在的法律魂】
促使田大剛到臺大進修推廣學院修讀法律學分班的契機,源自於一場部落紛爭。當時有個家族想自立為王, 企圖以王室才能使用的「鞦韆禮」宣示地位,他們把製作鞦韆的木頭運進部落時,國王想用手按在木頭上說:「這鞦韆不具有任何宣示為王的效力,」以象徵性動作阻止儀式進行,但對方報案請來警察告知:「如果摸了木頭就會觸犯竊盜罪,」他回憶道:「當下我覺得完蛋了,部落若沒有懂法律的人,很容易被玩弄於股掌之中。」於是他買了人生第一本法律書《刑法總則》,但發現自學如同瞎子摸象,而且見樹不見林,便報名法律學分班,想建立更有系統的法學知識。

加上現代民主與傳統文化難以取得平衡,部落正面臨王室逐漸沒落的處境,衝突與紛爭層出不窮,政府雖有法規規範部落會議,但卻不具法律效力,導致最終決議常有嚴重瑕疵,政府機關也只做形式上的審查,實際運作則問題重重。

田大剛上了「行政法」後驚覺:「這就是處理部落問題的關鍵!」但部落中卻沒有人懂法律,再加上年輕人都在外地求學工作,事情往往會懸而未決或異常混亂, 因此近年開始有些王室會呼籲後代,閒暇之餘務必回到部落或直接在部落附近落腳。

這個契機意外勾起田大剛的法律魂,他陸陸續續買了不少法律書籍,每天訂進度閱讀章節,讀不懂就找資料解題或去司法院網站查詢判決書,連喜宴休息時間都在閱讀法律書籍,他笑說:「揹那本《刑法》磚頭實在太累了,現在進化改看電子書,像《靈魂不歸法律管》或《法律是什麼?》這類閒書。」常令人頭痛或昏昏欲睡的法律書籍,田大剛讀起來卻津津有味,甚至還非常享受燒腦的思考過程,他也計畫攻讀法律研究所及準備律師考試,希望多一套知識系統與判斷標準。

【渴望找回自己的名字】
田大剛自小就跟部落其它孩子不太一樣,大家體能都非常好、讀書不在行,他卻成績特別好、體育非常爛,他笑說:「我簡直就是異類,經常坐著讀書三、四個小時都不動。」好在家人意識到他的不同,不強迫他跟著跑跳,也不設限他的未來發展,更對他說:「只要過得開心,能養得活自己就好。」家人全然的信任,讓他更勇於探索與嘗試,於是高中毅然決定離開屏東北上唸書,一步步釐清自己的人生方向。

當時高屏地區的第一志願是高雄高中,父母也希望他就近學習,但他堅決表示:「我想去看看不同的世界,接受不同的刺激。」他成為全校唯一北上赴考的學生,也順利考取政大附中數理資優班。

北上後,他深感城鄉發展的落差,但個性隨和的田大剛,很快就入境隨俗跟同學打成一片,他笑說:「那時,同學還帶我去逛誠品、看電影、玩桌遊、打網咖等,體驗如何當個臺北人,我才發現網咖根本不是什麼聲色場所,觀念整個被刷新,還看到有人穿著特殊在街上遊行,感覺很新奇。」

「其實高中聯考前,學校曾來詢問:『是否更名以原住民身分報考?』雖然我有信心即便不加分也能考取雄中,但學校仍希望透過加分以保心安。」田大剛的爺爺得知後相當生氣,還因此鬧家庭革命,才發現家人有:「原住民身分在這社會很難立足」的觀念,不希望孩子過得辛苦,因此改名的時程一拖再拖。

他忽然話鋒一轉:「我發現學法律非常有用耶!我跟家人說,山上保留地只能賣給原住民,將來那些土地無法繼承給我,肥水流入外人田是很嚴重的事,他們終於同意讓我改成族語名字了!」

【用法律思維釐清人生】
目前擔任語言治療師的田大剛,在醫院主要負責各類溝通障礙患者,例如:中風後的語言復健、吞嚥障礙者、錯誤發聲造成的嗓音異常,以及口吃、失語症、語言發展遲緩等患者的復健工作。回憶當年選擇科系時,出自於部落偏好公務員、律師、醫師或老師等職業,他回想:「考完後發現,沒加分進不了醫科,偶然看到馬偕聽語系的簡介發覺,分析人聲跟物理有關、發聲結構跟生物有關、語法結構跟國文有關,而我對物理、生物、國文都有興趣,於是就直接把志願往前調。」父母則完全放手尊重他的選擇。

輔導個案有進步,是田大剛工作成就感的來源,他特別喜歡家長點頭贊同的瞬間,彷彿講進他們心坎中;若個案有嚴重溝通問題、行為異常、不肯練習講話,或家長放任不配合,則讓他感到無能為力而因此自責。

但自從學法律之後,他學會重新定義每件事,過去他對「進步」的定義是「達到制定的目標」,但現在他會更細緻地去分析,找到更適合的溝通模式來提高成效。

田大剛笑說,自己是母親升級的2.0版,因為母親遇到問題就想解決,而他連不是自己的問題也都想解決,不知不覺地攬了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責任而困擾不已,最後居然是法律讓他脫離困境,他提到:「從刑法學習到如何切割因果關係;假設有人犯了殺人案,不能怪罪媽媽把小孩生出來,要理性判斷因果關係到哪一層必須截斷,我才慢慢學會放下,不是我該承擔的責任與情緒。」法律的縝密思維,竟意外幫助他釐清心中的迷惘與執念。

【南轅北轍的父母 完美融合的結晶】
「可能從小到大都要在祭典上登台亮相,我發現自己是超級愛現的人。」私底下的田大剛樂天開朗,與人相處和樂融融,但面對個案家屬或重要事件,就會展現專業理智的那一面,完美融合父親邏輯分析的理性與母親講情重義的感性。

此外, 他也是正義感十足的人, 遇到不公不義的事一定主動抗爭,他提到:「學法律後發現,職場有很多問題,於是參選醫院的勞方代表,沒想到選上了!」母親特別提醒他:雖然有正義感很好,但作為王位繼承人,必須學習權衡狀況與評估風險。

「其實我的主觀意識很強,媽媽常說,跟我溝通很累;小時候受制權威讓我臣服,長大後她開始講不贏我,可能遺傳到『跟熊一樣的女人』,因為我也是熊孩子,哈……」他為此自費找心理諮商,發現個性中強硬的那一面,或許源自王室性格。

田大剛是部落裡的公眾人物,常常要接受眾人批評指教,過去他對輿論較為敏感,只要一聽到自己的負面言論,就會冒出「完蛋了,我是不是很差勁」的念頭,透過諮商與不斷調整,他慢慢學習在「主觀意識」與「群體生活」之間找到平衡,讓自己處事能更加圓融。

【心繫部落 願貢獻所長】
以原住民身分為傲的田大剛,其實也有過身分認同的衝突,他回憶:「我從小到大都用漢名,但我又生活在部落、受原住民教育長大,一直不確定自己倒底是漢人?還是原住民?」直到高三才慢慢有了群體意識,他分析:「家族一旦隕落就會開始分崩離析,若家族地位逐漸邊緣化,族人會失去依靠;因此,身為當家者,應盡力保持家族在部落的地位,避免族人四散各處,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與根源。」

工作後,他更確信自己願意扛下重擔, 接下當家的決心, 族人間講情重理,更需要佐以法學知識,因此積極進修法律,盼回歸部落時,能建立更有系統的制度,並客觀處理紛爭。他說:「我的終極目標就是回部落服務,同時開設語言治療所跟律師事務所。因為,部落有隔代教養的問題,有些小孩語言刺激不足,加上人口老化,溝通障礙或吞嚥異常,都需要語言治療;而法律能協助部落土地或繼承糾紛,這都是我個人非常喜歡且部落欠缺的領域。」他也希望建立就學基金來提供部落小孩讀書,以及定期在鄉公所舉辦法律相關講座,讓族人擁有更多知識來捍衛自己的權益。

此外,田大剛的母親除了部落頭目與牧師身份外,也是位文史研究者,專門研究紋手與排灣族的社會階序,透過口述歷史、影音文字或數位典藏等方式,試圖建構排灣族的宗法制度,紀錄並留下能夠追溯的歷史,找回那些逐漸被遺忘的傳統價值。母子倆都透過自己的方式,肩負起身為領袖的責任,致力傳承優良傳統、融合現代制度,期盼讓整個族群得以永續長存、生生不息!

採訪於二〇二二年二月 文/ 吳文欣